第 十三 章 敢叫日月换新天

     从静宁进入庄浪县境,翻过几架山梁,我们便立即被山梁两边那富有生机的田园风光所吸引:扑面而来的是清爽怡人的山风,映入眼帘的是缠绕在山间的齐整整的梯田。放眼望去,我没有看到那如馒头般挂在山腰的坡耕地。老天爷难道对庄浪特别钟情,给我们安排的河山是这样的秀美吗?显然不是。山从来都是陡的,是有坡度的,而黄土高原的山又多是光秃秃的,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丑陋的贫穷,这是过去的庄浪。但是今天,它却变了。今日的庄浪,望山山翠,看地地平,层层梯田沿山而转,如雕如琢,如诗如画。一个山川秀美、粮丰民安的新庄浪从此崛起在黄土高原!山下,则是平展展的条田,块块地膜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环抱其中的,是一座座掩映在绿树丛中安谧而富有生气的村庄,村舍间一缕缕炊烟袅袅,村前那一条宽阔的盘山公路宛如一条轻柔的飘带,蜿蜒曲折,向远方延伸而去,在梯田的尽头,一波碧绿的水湾隐约可见。

  这是随处可见的一幅幅诗情画意般的庄浪山水图。

  1998年10月21日,当我和父亲姬连信,甘肃日报记者薛筱刚,还有那位既幽默而车又开得极棒的克明兄驱车出现在庄浪境内时,不禁都有些激动。父亲已年过七旬,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此时更是兴致勃勃,感慨万千,十多年前,作为畜牧专家,他受甘肃省农业委员会之邀,参加“全省百万亩种草养畜验收”工作,足迹早已遍布中部地区的沟沟岔岔,山山水水,也曾来到庄浪的土地上。现在,故地重游,更是喜不自禁,他指点着车窗外闪过的梯田,一个劲地给我们讲述着中部地区昨天的贫穷,今天的生活和明天的希望……

  是的,一踏上庄浪的土地,我们立即就被那一畦畦如诗如画的梯田吸引住了。

  我是第一次踏上庄浪的土地,我不曾看到这里10年前、20年前、30年前的面貌,但今天看来,我仍不难想像出已经过去的岁月里这儿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透过层层梯田,我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大会战时高扬的红旗,仿佛听到了高亢的号子,又仿佛看到了“做田”人弯曲而刚硬的脊梁……

  10月23日上午,我们来到赵家墩乡的一个改土工地采访。工地上,只见红旗迎风招展,高音喇叭播放着催人奋进的“革命歌曲”,一派“大生产”的宏大场面。我了解到,有3个乡4个村共计3800多个劳力以40天的时间集中在此摆开梯田建设的战场。工地上有跟在母亲身后四五岁的孩童,也有年近七旬的老汉,他们离家最远的足有40多里地,早晨4点多就要起床,8点多才能赶到工地,吃的是自家烙的馍馍。有的年岁大些的妇女回不了家,就宿在工地边的土洞里或架子车上,条件是非常艰苦的,尽管这样,农民们对“做地”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家在柳梁乡孟山村的青年妇女陈栓应告诉我,母亲死的早,她也就没有进过学校门。那时候家里穷,从10岁上就跟在大人屁股后开始“做地”了。父亲的一件烂毛衣,就把她的全身都裹得严严的,一个大点的土疙瘩就把她绊一个重重的跟头,摔在冰冻的土地上,“哇哇”地哭着满嘴是土爬不起来。干不动活,一个背篓里就背三几个土疙瘩……她还告诉我,大人那会儿一天可以挣一个工,值二三斤粮,自己一天给3分工,折粮6两,也就是一天的收入,聊以糊口,吃的则是秋田里的杂粮。在她说自己是10岁上开始“做地”时,旁边一个妇女纠正说:“你那时候哪有10岁呢?可能就是八九岁吧,我记得你拽着你大(父亲)的衣服角角……”

  一、铁骨铮铮庄浪人

  “要给子孙把地修平呢!”这是每一个庄浪人的共识,也是庄浪人民同严酷自然顽强抗争的思想基础。有了这样一个信念,他们便可以不惜忍饥挨饿去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作顽强的斗争,他们便可以不惜为此耗费一生的时间、精力,及至献出宝贵的生命!

  翻开《庄浪县水保志》,那里面记载着35年梯田建设中31名献身者和116名伤残者的英名。这是一部与天斗、与地斗、与命运相抗争的纪实;这是一曲用血汗和泪水凝结成的史诗;这是一曲启迪人心、昭示未来的壮歌。在他们当中,有儿孙满堂、本该安度晚年的老人;有肩挑多副重担的中年男女;有心无烦恼,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也有豆蔻年华的姑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献身在庄浪梯田建设第一次高潮的70年代。那是一段“灾年糠菜半年粮”的时期,是受贫困和饥饿双重煎熬的日子。庄浪人民以坚忍的毅力进行着旷日持久的艰苦鏖战。数九寒天,地冻三尺,难不倒铁骨铮铮的庄浪人;劳其筋骨,饿其肌肤,困乏其身,没有削弱庄浪人征山战水的钢铁意志。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就在如火如荼的拼搏与抗争中,倒下了一批不朽的殉道者,他们是带着太多的牵挂和遗愿走的。也许,他们在献身的一刹那,还想着修好梯田,将来过上好日子;也许,还盘算着一串柴米油盐醋的来路;也许,心里还记挂着家里土炕上无人照管的孩子;也许,正谋算着改土任务完成后把家里那口猪卖了,给孩子们扯件过年的新衣服……

  1976年元月12日凌晨,赵墩乡安洼村38岁的妇女闫凤英和往日一样,与同组的程玉花、程梅花说笑着最先到了改土工地。那天,地冻三尺硬如铁,挖起来就像石匠钻磨眼,家庭太多的拖累使她们舍不得耽搁一丝功夫就挥锹干了起来,几个小时后才坐下准备缓口气。闫凤英边吃着一把菜穹面,一边央求两伙伴休息时帮她纳鞋底……她未等嚼完最后一口穹面,就又急着干起来。不料,一片半米多厚的冻土轰然坍塌,将她们三人压在下面,当众人哭喊着将她们扒出来时,两伤一亡,闫凤英撇下三个孩子和没有做成的新鞋,永远离开了人世。程梅花被砸伤了胯骨,至今不能下地干活;程玉花被砸得昏了过去,7天7夜后才开口说话。闫凤英的小儿子张新学当时才7岁,听到母亲出事的消息,连忙跟着父亲跌跌撞撞地跑到出事地点,只见一大堆人围着母亲的遗体呼唤、啜泣。任他怎么哭,怎么叫,就是没有唤醒紧闭双眼的母亲……

  张新学说,母亲是在离过年只有7天时没有的,那时家里像天塌了一样,父亲常常痛苦地用头碰墙。母亲去世后,四十多岁的父亲终生没有再娶。在母亲去世后的3年中,为了怀念生前常年吃糠菜糊口的母亲,父亲在过年期间从不吃白面。

  现在已成家立业的张新学,种着19亩地,吃穿不愁。但他最挂念的是母亲一辈子受苦受累,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由于穷,他母亲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几天后,一位叫区秀叶的年轻媳妇又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那天凌晨4点多,21岁的区秀叶匆匆忙忙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用布绳将怀中正在吃奶的“哇哇”哭叫的女儿拴在窗户上,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奔向了改土工地。她是一个好强的女人,干啥也不落人后。这天一上工地,便又一如既往地苦干猛干起来,快到中午时,大家都休息了,可她仍在一镢头一镢头地挖土,她想早点完成任务,好回去料理家务照看孩子,然而,随着一大块冻土的轰然坍塌,她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永远结束了这清苦的人生。如今,她的丈夫杨碎娃已经五十多岁了,却没有再娶,她嗷嗷待哺不忍心丢下的女儿早已过了母亲去世的年龄,但一提起母亲,便会止不住地热泪奔流!她说:“我虽然对母亲没有印象,但特别想念母亲,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我常常对着雪发呆,甚至认为一年一度的雪花,就是母亲一年一度对我们晚辈最深深的祝福!”

  阳川乡赵家沟村青年妇女魏秀兰,是村里最贤惠的媳妇。丈夫是个孤儿,好不容易长大成家。村邻们欣慰地看着这个像幼苗一样成长起来的家,交口称赞这个既贤惠又泼辣的好媳妇,每个人无不从心里为这个家送去最温馨的祝福。谁知,命运之神却给这个刚刚有了生机的家庭以无情的一击———那个早晨,魏秀兰为了抢时间多干些活,好早点回去给孩子喂奶,在别人休息时,仍然一个人平整着地面,不料平地塌陷了一个漩涡,“忽”地一下就将她吞没了……凭空飞来的横祸,将全村人惊呆了,当众人七手八脚的抢救成为徒劳时,全村男女老幼都哭了,他们痛哭半岁的婴儿失去了年轻的母亲,他们惋惜村里失去了最好的媳妇,他们痛惜一个完美家庭的残缺。

  如果说,梯田建设中献身的中年人是带着未能养老抚幼的遗憾离开人世的话,那么,一些刚刚步入人生的青少年献身者,则是在天真烂漫的花季过早陨落的晨星。

  1986年10月13日,卧龙乡何家村17岁的姑娘何亚红,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个没进几天校门就辍学的孩子,过早地承担了帮大人种地和做家务的重担。这天做好饭,就匆匆地赶往工地。在父兄们吃饭的间歇中,她又一个人操起工具干起来……不料一眨眼惨祸就发生了,家人千万遍地哭唤她,但那童稚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

  我发现,在庄浪为梯田建设而献身的英烈中,不乏临危不惧、舍己救人的英雄。1974年的冬天,郑河乡上寨村炸石造田时,青年农民柳立志、柳和存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自告奋勇前去排除哑炮,不幸被炸身亡,以年轻的生命换得了别人的安全。在他们之后,排列着一串与他们的事迹相似的献身者的名字,他们是:解文喜、史双银、雷五子、陈金香等等。

  在庄浪县35年梯田建设的艰苦历程中,有许多人被致伤、致残,有的卧床数年,落下终身残疾,有的瘫痪后,在长期病痛折磨中去世,但他们在弥留之际,仍然无怨无悔,对改造家园的千秋大业保持着坚定的信念。

  永宁乡苏家河湾村会讲故事、爱唱乱弹的苏廷怀是专业队里打“椽帮堰”的把式,52岁才得了儿子的他,刚刚有了过日子的心劲,那天也许是他打地埂太专心了,不注意一辆倒土的架子车翻滚下来,车杆将他挑下10多米高的地埂。就这样,髋骨粉碎性骨折,从此失去劳动能力的苏廷怀拄着拐杖顽强的生活了30年。临去世时,他拉着儿子的手说:“爹30年来没少连累你们母子俩,可一看咱们的地做平了,往后过好日子有了指望,我也就能闭上眼睛了。”

  当年修梯田的“铁姑娘”、如今担任庄浪县烟草公司副经理的苏调凤对此特别感慨,她说:“一想起和我一块修梯田的姐妹们,我心里就格外难受。今天的好日子确实来之不易啊!现在我出差在外,总是舍不得多花公家的一分钱,如果住的房间稍微好一些,我都睡不好觉。”

  她清楚地记得,1972年,南湖镇高山村妇女队长张拴女,在修梯田时因土方塌压造成高位截瘫,在土炕上躺了整整四年,即使在这常人难以想像和忍受的折磨中,她还顽强地给孩子们纳鞋底、补衣服。临终前镇上的干部去看她时,她却说:“不要为我太费心,平田整地这么大的事,哪有不伤着、碰着的,不是碰上我,就会伤了他呀。”这平静朴实的话语,体现出的不正是一个纯洁和高尚的灵魂吗!

  在韩店乡西门村,改土专业队长刘殿东每年秋冬时节都要和妻子上改土工地,临出门前,他们便把两岁多的孩子用绳子拴在窗框上,收工回来看到的往往不是孩子被绳子勒得口吐白沫,就是一身屎尿地掉下炕头。面对此情此景,刘殿东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可他心里明白:为了明天的日子,为了后代不再吃不饱,也只能这样了。更让他铭心刻骨的,是1974年农历九月初九的那个晚上,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家门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因患中毒性痢疾已经休克的孩子……孩子是抢救过来了,但却从此留下了后遗症。如今,刘殿东已是白发苍苍,但他从不愿向人提起这段令人心酸的往事,而总是说:“地修平了,西门人吃饱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庄浪人民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如此齐心协力,心甘情愿地成年劳作,除了“为自己做事”这一最基本的原因外,似乎还应该有点什么。甘肃日报社高级编辑纪晓阳女士在一篇题为《把群众放在心上》的文章里,为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答案:

  ……有一年,庄浪县农业丰收,全县农民在春节可以吃到白面,县领导也因此可以过一个安生年了。谁知在征求意见时,许多农民反映:过年有麦子吃了不假,没有烧的,也做不熟。县委领导一听,立即作出决定:全县“三级干部”带头,1万辆架子车、3万劳力,到华亭去拉煤(当时还没有多少汽车),解决群众的问题。说到做到,浩浩荡荡的拉煤队伍出发了。在队伍的最前边,走着县委书记刘思义的架子车。还有一次,县委一领导到基层调查,听一农妇讲,妇女们都上了农田基建工地,许多人家连过冬的菜都没准备。这位领导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决定:给全县妇女放半个月假,去准备冬菜。“命令”一出,妇女们欢呼雀跃。

  这两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甚至在庄浪县也没有多少人再提起,但给我们带来的思考却很深远。正如有的领导同志讲的:庄浪县最大的政治是改土。因此,比起农田基建这一宏大而艰巨的工程来,其他许多事情无疑是小事。但是,庄浪县委、县政府却从小事中看出了大问题:群众没有烧的,吃不上饭,搞农田基建就不会有积极性;妇女们没有时间准备冬菜,人在工地,心在家里,势必影响工程的进度和质量。这样一分析,小事就成了大事,就不能掉以轻心了。领导与群众如此心心相印,同甘苦共命运,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什么工程不能完成呢?

  三十多年过去了,人们仍不能忘怀当时那架子车的“长龙”:龙头到庄浪了,而龙尾还在华亭的安口煤矿。想想,这该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壮举!

  岁月就像一条河,它抹去了人们的记忆,却抹不去劳动者的功绩。在庄浪县城西北方,高耸起了一座巍峨的纪念碑。人们说,它是为那些献身庄浪美好明天的人们建造的。是的,岁月的河,以其奔涌之势造就着历史的景观,也像沙里淘金一样,磨洗着那些闪光的名字,庄浪梯田建设中献身和伤残的人们的名字,正像金子那样闪烁着璀璨之光,从而实现了人生的永恒。他们虽然无缘看到今天家乡的变化,更无缘享受今天的幸福,但他们祖祖辈辈的梦想已幻化成庄浪大地锦绣山川的美好前程,和全县40万人民建造的94万亩梯田一道,成为留给子孙后代的巨大财富;他们的献身精神已矗立成一座历史的丰碑,也成为庄浪人第二次创业的路标和灯塔,向后人们讲述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二、不能忘却的人生记忆

  1999年4月2日晚,我利用到武威采风的机会,拜访了王新太先生。在皇宛宾馆206房,伴着窗外呜呜卷过的戈壁风,我们谈至深夜。话题:庄浪人如何修梯田。

  新太是我的同事加朋友,其父王克俭和我的父亲姬连信、母亲司梅岚也同在甘肃省畜牧学校共事几十年。1983年教育体制改革后,两位老先生同时被评为该校历史上第一批副教授,他俩一个讲授中兽医,一个讲授家畜饲养学,念的都是牛马经,桃李遍陇原,备受师生爱戴和敬仰。1988年春节,父亲在即将离休,告别讲坛之际,以一副苍劲的楹联抒发自己虽历尽坎坷,但仍矢志不移党的教育事业的情怀:“舌耕一生清风两袖襟怀坦荡看万物,面壁半世著书十册心底淡然观古今。”横批:“教书育人”。1981年4月,我参加工作时,王老先生是教务主任,又是我的第一位领导,其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慈祥温厚的长者风范于我印象极深。新太虽大我六七岁,却与我谈得来,合得拢。记得在我16岁生日时,他曾书一横幅赠我,大意是:少年英雄,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等等。

  新太年纪不算大,却是庄浪梯田建设的亲历者:30年前的那个冷风砭骨的寒夜,新太一家响应“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举家迁回老家庄浪,但根本原因是老父亲被错打成“历史反革命”。那会,新太正上小学五年级,虚岁14,母亲小脚,且一只眼球被摘除(50年代收割时被麦芒划了一下,本来有几滴眼药水就可以解决问题,却因没有这点儿条件而导致化脓摘除)。除大姐出嫁外,二姐上中学,妹妹4岁尚小,新太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说起这段往事,新太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棱角分明的嘴角抽搐着,胡子拉碴的脸上布上了几许沉重:

  “回去后全家4口人第一年分到了900斤粮食,全是玉米,夏收后就再不分了,就这还要自己掏钱买。记得有一年秋收后交过公粮,一个人全年只分了5斤小麦。队长家因为夏粮存不下,春节时只好借了4斤白面吃了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初一早上一家吃了顿兑了包谷面的长面,队长难怅得掉了泪。至今20多年过去了,仍不能忘怀。可让人留恋不忘的是,虽然那么苦,但人的精神高涨,意气风发。粮食紧张,但还是互相谦让。馍馍冻得硬的敲在铁镐上当当作响,能打死狗,喝的清汤,脱了裤子跳进去也捞不出两根面,就是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要承担重体力的劳动,我因此出现夜盲症,就这仍算精壮劳力,要上一线。”

  “苦不苦?苦。冻土层要一尺厚,必须用钢钎和铁锤。晚上看不见了,就点上汽灯干,学生们的寒暑假都是在工地上度过的,常常是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了。童年刚过,正是成长之时,因此许多事情铭心刻骨。1978年返城时已是22岁,定了婚。把18岁到22岁这段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梯田!”

  说到动情处,新太便稍停停,把身子撑起往枕头上靠靠,浓重的眉峰微皱着,拿过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上几口。这是一种宣泄,抑或是思考?他继续讲下去:

  “为赶进度,还自造炸药,我亲自制造过炸药。一口大锅,10斤柴油,4斤煤沫,一袋40公斤硝胺。柴油加进去,化肥化成水,开了再倒煤,火熄后凝固了,再在石磨上研成面,炸药就成了。”新太说得挺轻松,可我听得却有些沉重。“但是形而上学的东西也不少。忽视科学种田和因地制宜,打了疲劳战。路远点的回家已12点,才要喂猪、填炕,猪饿得嗷嗷乱拱,两年才养个‘尕老汉’。一段时间,曾经家家户户把锅灶背上了地头。积肥、收田都成了老人、妇女和孩子的事,以至于11月份雪都下来了玉米谷子还没有收回,造成浪费。可是,中国的山区要想出高产田、稳产田就必须得学大寨。人家是石头山,是‘千里万担一亩地’,根本点是保持了水土,反坡后涵养了水分,梯田里粮食都增加了,也为今天的科技种田和农业产业化发展铺平了道路,这是农民看得见,摸得着的。之所以如此,才能坚持三十多年修梯田不变,这在我体会特别深。土地刚开始承包时,首先把水平梯田作为一等地去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几番欲睡,又几番开灯重提话头。休息时,大约已是三点半以后,下半夜了,仍感不能尽兴。大约是没有睡踏实,一大早,就醒了。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忽地,一股清冽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祁连山白雪皑皑,壮丽无比,“又见祁连雪”!我从心里不由得这么感叹着。30年的河西小镇生活,让我此刻备觉亲切与舒畅。

  两天以后,我乘夜行的火车回到省城,过了几天,我又收到新太写自牧校实验楼施工现场的来信:

  广武弟鉴:

  面对你的最新力作,我能说点什么呢?你的到来,将二十多年前故乡梯田建设的悲壮场景再一次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几天来,那一幕幕历史的镜头,不时地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在我的胸膛里冲撞!

  那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年代。1972年元月,我高中毕业,带着一腔热血,胸怀着改造山河的斗志雄心,回到了良邑乡良邑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准备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平田整地,改造山河成为我毕业后投身的第一战场。面对红旗招展标语林立广播轰鸣挥汗如雨的热火朝天的平田整地现场,18岁的我书生意气心潮起伏激动不已,伟人的名言在我的心头激荡:“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兄弟姐妹为了改变贫穷的命运,以其毕生的精力与大自然抗争,我一个热血青年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把自己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无条件地贡献给故乡的土地,在梯田建设的战场上锤炼自己。

  当时,我作为知识青年被编入农田基本建设移山改土的第一线。我们这个生产队共分为两个组,一个是以“铁姑娘”为主的青年组,一个是以青年妇女为主的精壮组。我和另两名男子共三条汉子被分进了青年妇女组,指定由我率领13名青年妇女进行秋冬两季梯田大会战。我暗自下定决心,改造自己,使自己脱胎换骨,成为毛泽东思想哺育下的新人。特殊的年代,特殊的思想,促使我甩开两膀,大干一场。

  广武,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去想像那气壮山河的梯田建设场面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此生无悔!这一点,在我来说,有着深刻的体会:军事化的组织,军事化的行动,促使着全大队社员蜂拥上阵,那阵势大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之气概。从初中到高中,我一直是班干部,一向要求进步,事事走在同学前面,并且作为学校的体育尖子,参加过县、地区、省级运动会,岂能落后?我把运动场上拼搏的精神用到了移山造田的战场上。于是,挥动镢头,不停地挖,扬起铁锨不停地翻,黄土地上,我青春的热血在流淌。虽然很苦,但领的一帮妇女,热闹得很,大家心很齐,互相帮助,分配给我们组的任务每天都是提前完成——那是多么繁重的劳动啊,每个人不论妇幼8方土,每方土能装14架子车,被运到40米开外的地方,还要打垠、填平。我们劳动的时间也是披星戴月,饿了啃一口包谷面馍甚至是几个冰冷的洋芋蛋;渴了,喝一口山涧泉水。一个良好的愿望,就是早完成早修好,混个肚儿圆。记得为了打歼灭战,民兵连长马蹄表就在手里提着呢。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人,是一个多么万能的机器,他可以在任何环境下生存,为了生存而改变环境。

  我的父老乡亲,为了吃饱肚子,为了改变贫穷的面貌,他们不是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耕耘吗?他们的血汗不是洒在这片土地上吗?他们不是中国农民的楷模吗?“改天换地、重整山河”不是他们的真实写照吗?勤劳、朴实、勇敢的民族精神,在庄浪梯田建设的战场上得到了印证。地冻天寒,北风凛冽,无情的严冬给平整梯田带来了巨大的困难,贫穷的人们,没有更多衣服来抵御风寒,于是一把铁锤,一根钢钎,一柄洋镐便是他们抵挡严寒的武器,只有不停地劳动,才能驱散寒冷。但是,天再冷,地再冻,他们的心是热的。我的小组一次一次被广播表扬,我的名字一次次被人们传扬,一个冬季,我这个“党代表”和13个娘子军紧密地团结在一起,走在了平田改土的前列。当年我就被评为先进个人,并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在荣誉面前,我也得到了终身的痛苦——风湿性腰椎骨质增生和腰肌劳损。

  广武,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但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兄弟姐妹之情,时刻在脑海中显现……我的搭档27岁还未讨到老婆的“有劲没处使”的钢蛋,举起18磅铁锤一气就是48下,把钢钎插入冻土的深层;人称一枝花的小媳妇彩凤,一口气推起架子车18趟不歇脚;胖大嫂不时说出一些“寡妇睡觉,上面没人”的风牛马不相及的奇谈怪事,引得大伙捧腹大笑;“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军代表、武装部曹部长,正月初一,大雪封山之时,一把大扫帚,扫通了长达四五里通往农田基本建设的道路,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女知青房世云的一曲阿庆嫂,“瘦鬼”小高的一段刁德一表演得更是淋漓尽致。往事如烟,岁月如梭,但它抹不去历史的辉煌,我的青春也在那个年代,无私地奉献给了养育我的庄浪河山……那含辛茹苦的年代,那无私奉献的人们,以坚持不懈的奋斗造就了庄浪精神。她的人民,终于迎来了生活的春天。

  愚兄:新太

  也许是庄浪精神塑造人。这些年来,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新太追求过,奋斗过。他会号脉诊病,喜欢吹拉弹唱,搞本行工程预决算,施工管理更是一把好手,有才气,是个杂家。庄浪人民哺育了他,庄浪精神至今仍在影响着他,“虽乃一介百姓,但对事业对工作认真负责、恪尽职守,从不懈怠。”他说。

  我相信!新太就是这么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