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为民敢闯阳关道

    ——原陇西县委书记张自强带领干部群众“包产到户”,首开农村改革先河纪事

  1977年4月,张自强担任中共陇西县委书记、县革委会主任。之后,由他发动的“红崖湾政变”,揭开了中国农村“包产到户”的序幕——

  一

  张自强出生于甘肃省甘谷县的一个农村,1949年4月5日入党,先后组织领导试办过农业生产互助组、初级和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1958年8月,在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没有取得成功经验、尚未得到群众认可的情况下,中央号召搞人民公社,宣布一切归公所有。他作为人民公社的试办者,深深地感到这种做法严重损害了农民群众利益,导致了劳动组织的混乱。在人民公社体制下,社员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人民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一年不如一年、生活水平一年不如一年。到了1959年、1960年,甘肃全省范围内出现了人口外流、群众饥饿死亡的极其严重的事件。那个时候,他虽然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但整天解决人们没饭吃、饿死人的事情,真让他惊心动魄、终生难忘。他从内心里希望人民群众有衣穿、有饭吃、再不被饿死!1961年,中共中央西北局召开了兰州会议,正式提出抢救人命,左的政策开始松动。他们利用抢救人命的有利时机,划小生产队、生产大队的规模,试着给老百姓放宽“小自由”,允许社员开荒地,通过给社员增加自留地、给社员借地等办法,调动农民的劳动生产积极性。到1963年、1964年,农民的收成好了、基本上有饭吃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张自强因1962年担任中共甘谷县委副书记期间放宽“小自由”、“走资本主义道路”,坐了三年的“牛棚”。审查结束后,于1969年11月至1974年12月去甘肃省景泰川电力提灌工程指挥部工作。1975年1月至1977年3月,他先后担任甘肃省中部地区工作组成员、定西地区农办副主任,1977年4月走上了中共陇西县委书记的岗位。长期的农村工作经历,使他对农村、农业、农民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去陇西上任之初,面对张自强的是数十万“穿着黄衣裳、吃着救济粮、喝着拉运水、住着茅草房”的农民。当时,陇西80%以上的农民都在靠国家救济度日。有一次,他到云田公社看农田基本建设现场,大约有百人左右在集体劳动,在路过一个田坎时,看到劳动的人群拉下的大便占面很大,令人心痛的是那些大便都是一种黄颜色。为什么?是因为他们都在吃国家供应的、每人每天不足一斤的玉米返销粮!还有一次,他去和平公社的一个村察访,看见一个只穿半节裤的中年女人在院子里劳动,当时大家不便进门,等她进屋后,他们才进入房内,但她仍然没有穿上衣服,羞怯地将小孩抱在怀里遮丑。她哭泣着向大家诉说了生活的困难。目睹这样的惨状,作为一个县委书记,张自强怎能不受到良心的责备?当晚,他就吩咐公社的同志赶紧做了一套劳动布衣服,派专人送到她家,以便使她能够外出劳动。接着,县委专门派出一名副书记去这个村蹲点,帮助群众克服困难。

  在人民公社体制下,不管怎么样抓农业生产、怎么样搞农田基建,地里就是不长庄稼,农民群众的生活普遍都很困难。人没有饭吃,国家每天给一斤玉米返销粮,还可以应付,但牲口没有水喝,实在让人难过。张自强亲眼看到牲口喝不上水的时候,就不吃草,两个前蹄子好像人用锄头挖地似的不停地在圈里刨,十分难受。牲口是山区农村最基本的生产力,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为了让牲口喝上水,天旱时老乡往往要到很远的地方寻找水源饮牲口,几十里的路程,来去一回需要很长时间,等回来后牲口又该喝水了,它又不进圈了。面对饥饿、缺水这样的生活现实,群众没有办法,只好忍受着;干部的唯一办法,就是向上级要水要粮,谁有本事谁就多要一点,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措施。有什么办法能让群众有饭吃、有衣穿,成了县委一班人、尤其是县委书记肩上的千斤重担。

  二

  出路在哪里?这在当时的政治气候和政策、体制背景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的问题,稍有不慎,就会被人上升到政治、上升到一级县委对中央方针政策贯彻执行的态度上去。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轻者难免挨批判、受处分,重者将会丢官帽、坐监狱。要寻找出路,必须有超常的胆识和卓越的智慧,必须做到敢为天下先、敢冒强大的政治风险。怎么办?张自强心里确实充满了矛盾。但作为一名共产党人、一个县委书记,他始终有着一种信念,这就是:追求真理、为人民办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解放快三十年了,人民群众依然过着这样的生活,于心何忍!我们党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追求真理、为民造福。他暗下决心:哪怕冒多大的风险,也要为群众找出一条能够吃饱肚子的路子。于是,在他的带领下,县委一班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毅然迈出了坚定的步伐。他们一件一件地试着干、一件一件地看着“上面”的脸色干,先干小的,后干大的,一步一个脚印,先后干起了这么几件事情:

  一是恢复集市贸易。极左路线,根深蒂固。当时的陇西同全国各地一样,“四人帮”虽然已经被粉碎,但一些左的东西,还没有完全被清除。由于“县上规定全县各个集镇只能十天逢一集,除规定集日外,不允许百姓上市场卖菜”,所以就连县委的灶上也“买不上菜”!看到这种状况,张自强想:我们为什么非要把枷锁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把自己套死、把老百姓套死呢?干脆来个大胆,恢复过去的集市贸易。原来全县范围的集市贸易,分别是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日逢集,生意人在首阳镇赶完集后去城关镇、城关镇完了赶到文峰镇、文峰镇完了再赶到云田镇,就这样转圈圈,流通活跃、群众方便、生意人能赚钱、国家税收自然也有增加,既利民、更利国。张自强和县委的同志们商量,先把卖菜的市场放开。大家说:“我们就是等你说话哩,就是看敢放不敢放。”因情况十分清楚,不需要做什么调查研究,酝酿了一段时间后,就把放开市场的事情提交县委常委会讨论。鉴于大家对放开市场的事情没有任何不同意见,县委就正式做出了开放市场的决定,县政府用很短的时间起草、下发了一个放开集市贸易的文件,全县的集贸市场在风平浪静中恢复了。对于这个决策,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上会要追究责任、更没有想到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嫌疑。大概过了一半个月后,地区有人问“陇西怎么把集市贸易恢复了?”但没有组织再行追问,县上也没有向上报告,这个事情就过了。1981年1月26日,《甘肃日报》刊发的题为《农民赞美这项利民便民富民的措施——陇西农村集市贸易的调查》一文说:陇西县委、县政府大力领导农民开展集市贸易,沟通城乡交流,促进了农村经济发展,使农村面貌发生了可喜的变化,农民赞美这项利民便民富民的措施。

  二是把林权归还给社员。有一次,张自强到地处一条沟里的昌谷公社越胜大队小菜子生产队下乡。一进沟,就看到沟里白杨树长得特别好,直径足有两市尺大的树很多,沿沟大约有上百、上千棵这样的树。他好奇地问随行的公社干部:“怎么有这么多树?如果一户人家有这么十几棵乃至二三十棵树不是非常好吗?”随行的公社干部说:“这里有个老植树造林模范叫贾兴汉,这些林就是他种的。”于是他就让公社干部带路找到贾兴汉,询问了有关情况。原来从初级社入社、高级社入社,一直到人民公社,这些树的产权变更了四、五次,最后完全成了集体的财产。尽管人民公社时期经常砍树修生产队的办公室和学校,别人也偷砍,但留下来的仍然很多。如果每一户农民能在地边、河边上种上这么百十棵树,那柴火问题、经济问题不是就能解决很多吗?能不能鼓励社员干成这件事呢?他一边想、一边提出“能不能把这些树的树权明确一下,就归贾兴汉,让他管护、补种、使用”?同时鼓励大家酝酿能不能把全县树权明确下来,还种树人对树林的所有权,做到谁种谁有。随从下乡的一些干部异口同声地说:“如果能将农民群众对树林的所有权确定下来,群众种树的积极性肯定会马上调动起来。”回到县上后,他就将林权归属问题提交县委常委会讨论。经县委同意后,县委农村部的同志大概测算了一下贾兴汉的树价,价值大约是两万多元。随后,县上专门召开大会,县政府给贾兴汉发了林权证,明确规定从哪里到哪里的多少棵树归贾兴汉所有,在全县引起了轰动。1979年4月1日,《甘肃日报》发表的《房前屋后植树谁种谁有》的报道说:陇西县委落实林业政策,将昌谷公社越胜大队小菜子生产队贾兴汉价值2万多元的树归还本人。把林权归还给社员后,极大地调动了农民在房前屋后、河滩荒地植树的积极性,掀起了陇西县各家各户私人种树的高潮。时隔十多年后,我和他重新去访贾兴汉,看到贾兴汉的林木郁郁葱葱、满山遍野,出于振奋,就写下了这样一首诗:“翻山越岭到牙河,寄想幽林感慨多。百里翠微屈指处,清风杨柳舞婆娑。”这首诗,连同其他几首一起于1990年被《甘肃监察》杂志第六期刊登发表。

  三是集体牲口分户饲养。1978年夏的一天,陇西县的德兴、柯寨等西部地区遭受了罕见的雹灾,冰雹把地垄上的草都打完了,连洋芋蔓子也打没了,农作物受害十分严重。听到这一情况,张自强于当天下午就赶到德兴一带察看,只见庄稼地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冰雹。当天晚上,他就召集干部进行座谈。大家说:“人的口粮问题由公家管着,反正吃饱吃不饱,有吊命的粮吊着,可这牲口怎么办呢?没有办法。”十几个村干部参加会议,都耷拉着头,一筹莫展、一言不发。张自强:“大家还是考虑一下,到底今后该怎么办呀!现在庄稼也没有了,可咱这里耕种的土地全部是山地,总不能把牲口再丢了,牲口丢了明年又没啥种庄稼了。”沉闷了好长时间后,终于有一位同志说话了:“张书记,我说一句破坏政策的话,成不成?”“把牲口按劳动力分到户,劳动力多的一家牵两头,少的一户管一头,白天由各家各户的人牵上放牧,晚上统一拴到集体的饲养场,不然上面来人检查怎么办。只要我们人活着,这牲口就能保证活着,只有这样了。”这个意见提出之后,会场没有一个人说话,谁都知道,这是搞单干,是违反政策的。非常明白,大家都在等他这个县委书记表态!到底怎么办呢?反正他就一个想法、一个主意,不管怎么样,那就是不能让一头牲口死掉。然后就说:“就按刚才发言人的意见办,大家赞成不赞成?”大家嚯地说:“能成,好得很。”他问:“如果上面说这是单干怎么办?”大家说:“瞒着么。”张自强思忖了好一阵子,最后说:“不管用什么办法,牲口必须保住。牲口保住了,上面追究责任咱再说。但是要按刚才发言人的意见办,必须做到绝对保密,对亲戚朋友不能说,县上的干部来问也不能说,你们干部务必向群众说清楚保密的要求。明天你们就按劳动力把牲口分到各户,做到责任明确,白天去负责放牧,晚上回来以后集中拴到集体的饲养场,并负责添夜草。”第二天上午,这个村子就开会,下午就把牲口分开,各家牵着牲口去放牧了。此后,周围受灾的生产队也陆续这样做了。当时的分户饲养,尽管是个临时办法,但在县委的默许下,陇西北部山区的各个生产队都逐渐对牲口实行了分户喂养。1978年夏天,他去水泉公社走访时,一位农民给他说了好多分户喂养牲口的好处:“如果能把牲口分户喂养,人人操心,有几年就繁殖起来了。可没人敢试,一试就会挨批斗。我这个地方是山区独户,没人来,我把牲口养好,还能积肥种好自留地,多收粮食,挨的饿少一点。”这句话,使他至今难以忘怀。是啊,“挨的饿少一点”,这是当时中国农民唯一的期盼。怎不让人痛心!